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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被忽視的代價
南方周末 2003-01-09 15:42:23
隨著中國對外交往的深入,英美法教育重受重視,這些飽受摧殘的東吳學人又被起用。但這些東吳遺老平均年齡已逾70。在英美法教育被人為割斷了30年后,我國在這方面后繼乏人。今后還有沒有合適人選出任國際大法官職務?中國駐海牙國際法院前法官倪征日奧先生深為憂慮。
“英美法研究太弱了”
1993年,薛波正在中國政法大學讀研究生,某天在查資料時,他和同學突然發現:國內居然沒有一本適用的英漢《英美法詞典》。
這實際上擊中了一個要害:我國當代的英美法研究太弱了。
“有著上千年歷史的英美法,是與大陸法并行世界的兩大法系之一。”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美國斯坦福大學法學博士、中國駐海牙國際法院前法官倪征日奧說,“它被廣泛應用于美、英及澳大利亞等英聯邦國家,以及中國香港地區。目前,聯合國國際法院運用的司法程序依據英美法;國際貿易的基本規則同樣依照英美法。”“正因中國沒有英美法詞典,我們誤譯了很多東西。”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潘漢典用了一個例子,來說明一個完備權威的英漢法律詞典的重要性:Asylum———政治庇護權———一個世界通用的法律術語,卻被我們譯成居留權,而且寫進憲法,一錯30年,從1954年-1975年-1978年最后到1982年,三次修憲,錯譯均沒有被發現。到1985年修憲時才得以改正。
據介紹,中美入世談判多次陷入僵局,與雙方是用兩種概念說話有很大關系。而在實踐中,因沒有嚴謹的英美法律詞匯漢語對譯詞導致的教訓,同樣不在少數。
1990年代中期曾發生過一件事,國內某銀行給美國方面開了十幾張匯票,因具名問題,美方最多可以領取100億美金。這一下中方急了:精通英美法、英文又好的中國律師在哪里?最后,高宗澤律師(時任中國律師協會會長)臨危出征,最終不辱使命,為中方挽回了損失。但辦案經費也高達人民幣九位數。
薛波們的工作就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詞典該怎么編?誰也沒經驗,就摸著石頭過河。最初,在中國政法大學某間宿舍內,從早上8時到深夜,幾十名年輕的法學者奮戰了兩年,一些初步成果,終于辛辛苦苦做了出來,但拿給那些有深厚英美法學養的前輩學者們一看———幾乎都過不了關。
這不是他們的個人問題,在把英美法教育傳統人為割斷幾十年后,要想重新接上這條法律文化的血脈,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
薛波從一個偶然的機會了解到:一批東吳大學法學院的前輩今天仍生活在上海,最合適的審稿人找到了!
嚴謹和精神的力量
5年過去了,薛波仍清晰地記得第一次拜望老人們的情景:在盧峻先生那間小屋中,盧先生顫巍巍地坐起來,斜靠在破舊的藤椅上,薛波說:“不管什么原因,世人可能會忘了您,現在也確確實實忘了您。”老人的聽力已嚴重衰弱,薛波只能半跪在地,伏在他耳邊說,“但您不僅有精深的學問,您還是一個時代學術高峰的象征,請您務必要參加我們的工作。”
風燭殘年的老人靜靜地聽著,渾濁的淚水從眼眶中流出,“我答應你。”
在華東一帶,薛波共找到了14位老者參與《英美法詞典》的編輯工作,除了以上提到的,還有許之森(1930年代上海律師工會監事,解放后一直以中學教師為業)、蔣一平(1979年前為新華書店店員,1980年代后成為華東理工大學外語系主任)……
審稿老人的平均年齡為84歲,這是他們人生中最后的奉獻。
老人們以極其嚴謹的治學態度投入了工作。一個例子被薛波們引作范例:僅為了審訂一個詞條———UnitedStatesofAmericaLaw(美國法),盧繩祖先生就為其寫下了2000多字、長達6頁紙的注釋。結果,近90歲高齡的老人得了腦痙攣,被送進醫院。
周木丹先生的手高度顫抖,已無法將字寫清。他便委托80多歲的夫人———1930年代的經濟學學士,將改正后的稿件一一謄抄。
為了校訂一個詞條,盧峻先生把另外一位老先生請到家里商榷,當著薛波的面,兩位老人竟然激烈地爭執起來。
王毓驊先生目力已衰,必須借助自然光看稿子。但他家中又沒有陽臺,每次看稿,都必須往8里外的女兒家。
而潘漢典先生在手術前的48小時,仍掛著尿袋審稿。
是什么使得這些耄耋老者不計功利地投入到這項事業?對他們中的絕大多數而言,詞典出版也好,不出也罷,都已是“寂寥身后事”,即使可能會有的現世聲名,也與他們無干。
“不為什么,我就應該干。我作為一名比較法教授,中國有這樣的事,我當然要去做。”潘漢典先生對記者說。
潘先生母親在抗戰中家破人亡,去世時,留給了他兩句話:“你要做一個有益于社會、仗義執言,無愧于你父母的中國人。”
潘先生以促進我國法學和法制建設現代化為目的,致力于介紹當代外國法學,投身英美法詞典工作即其一端。他說:“其他,我沒什么好說的。”
幾乎沒人要求署名
留給薛波的是一筆豐厚的精神遺產。
他多次向記者提起老人們在上海第一次開會的情景,那是1997年,十幾個東吳老人聚集在淮海路上海社科院一個小會議室里,5月的上海已經很熱了,會議室沒空調,房間悶得要命,老人們卻討論得很熱烈。會后,薛波要找一家好點的飯館吃飯,老人們死活不答應,“很好了,很好了”,每個人都這么說,最后進了家快餐店,一人一份盒飯,10塊錢,老人們卻吃得很香。
幾乎沒有人要求署名,盡管他們都知道,這一定會是一項青史留名的事業,“千萬不要署名,我年輕時就這樣。”潘漢典先生和薛波去看望盧峻先生時,盧先生拉著兩人的手多次叮囑,不僅如此,就連600元審稿費盧先生都捐給了編輯部。
他們銘記著東吳大學的校訓: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
誰來承認他們的價值
在近30年的被管制、被流放生活中,幾乎每位老人的心靈都受到深深的傷害。
除了寶貴的時光,被剝奪的,還有他們的才華和智慧。學者以學和思為業,然而他們卻被迫停止學習和思考了近30年。薛波曾多次到過每位老人的家,幾乎每個老人家里都看不到書,那時是不敢有,現在則是沒錢買。審稿時有時為一個詞甚至要去開架書店查閱。“并不是我有什么能力說服了他們,而是他們的生命被埋沒太久了,他們已經感到,自己的才學將隨著身體的衰退而喪失,他們無法拒絕生命的召喚!”
老人們的奉獻,唱響了一曲生命的贊歌。“他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需要榮譽、尊嚴和承認。”薛波說,“這些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們努力工作,是在響應他們內心深處的悸動。”
盧峻先生去世后,在葬禮上,他女兒再三向薛波致謝:“謝謝你們,我父親一生的價值,通過你們得到了承認!”
薛波曾多次到敬老院看望蔡晉先生,“我每次去看他,他都非常高興,他臉上浮現出一種孩子般的笑容,不停地想說話,他看著我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他很希望能把他的所學,奉獻于社會,很高興他的存在對他人有價值。”
可是,幾乎沒人關注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薛波曾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西裝革履,面目清秀,一個曾經的翩翩英俊少年。誰能想到他的晚景竟如此凄涼。
不是所有東吳老人都接受了薛波邀請。一位耶魯大學法學碩士、1941年就拿到巴黎大學博士學位的老人用一封信作了拒絕:“我一只眼失明,不能看了,而且這么多年不搞法律。”
薛波也遇到了一些他難以理解的現象。一位東吳老人把自己的專業知識,甚至遭受的苦難,全都忘得干干凈凈,薛波說:“她越平靜,越不反省,我越覺得我們的可憐,是什么力量能使得一個人徹底轉向,把過去生活的所有痕跡都抹掉,一點也不剩下?”
受牽連的除了他們,還有他們的家人。
蔡晉先生的四個子女,除了一個在上海,其余都在新疆、貴州等地,具體情況薛波沒有問過,可以想象的是,作為“舊法統人員”子女,他們的命運又會好到哪里去呢?
薛波有次看望一位老先生時,老先生孫女正好在場,她很不高興,“你們來找我爺爺,要是他累病了,誰來照顧?”“是啊!”薛波也這么想,“來尋求老先生幫助,又沒錢給,完了拍屁股走人,真是累病了,我們能干嘛?”
盧峻先生有三個孩子,女兒是音樂學院的教授,退休快10年了,一直伺候父親,一天都不能離去,“我還是個搞藝術的”,私下里她對薛波委屈地說。薛波想了很久,然后回答說:“您這是在為國家盡責。”眼淚刷一下就流了出來,她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
遺憾和擔憂
近幾十年來,我國的英美法教育一直受到冷落,直到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
早在1957年,哈佛博士、東吳大學法學院末期院長楊兆龍就在《文匯報》刊文指出:“過分強調法律的政治性而基本忽視了它的專門性和科學性;將黨外的‘舊法出身’的人士估計得很低,認為他們不可能或者很難改造為對新社會有用的法學人才;不信任黨外的法學人才,不敢放手使用他們。”
而隨著1952年東吳大學被撤銷,英美法教育在中國大陸被迫中斷了。
讓人痛惜的是圖書館,早在1935年底,東吳法學院圖書館已擁有法律類圖書達兩萬多冊,被稱譽為“遠東最佳法學圖書館之一”。即使在抗日戰爭時期,這些圖書也被師生們轉移隱藏起來,但在1952年后,該圖書館遭到了破壞。那些圖書再也沒有完整地收集起來。
到了1980年代,隨著中國對外交往的深入,英美法教育重受重視,這些飽受摧殘的東吳學人又被起用。1990年代香港原有英文成文法的審查,就全部由這些東吳遺老完成。他們平均年齡已逾80。
在英美法教育被人為割斷了30年后,我國這方面的人才后繼乏人。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合適人選出任國際大法官職務,中國駐海牙國際法院前法官倪征日奧,以及他的東吳同班同學李浩培先生都有這種顧慮,1984年,倪先生往海牙國際法院就職時年已79歲,1993年,李浩培就職時更達到了88歲高齡,離任時已屆91歲。
本報記者吳晨光萬靜波謝春雷
原載《南方周未》2003年0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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