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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思想史上的失蹤者”致敬——就《政法筆記》答陳佳勇先生
編者按:馮象先生的新著《政法筆記》今年一月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最近上海青年作家陳佳勇先生就此采訪了馮先生,以下是采訪全文。
問:現在有個時髦的講法叫做“復合型人才”。打個比方,一個中文系的教授倘若既能做研究,又能寫小說,便很了不起了。您覺得自己是否也是“復合型”?作為哈佛大學的中古文學博士,又拿了耶魯大學的法律博士,現在從事的是法律工作。換言之,喬叟和憲政,哪個更讓您覺得有意義?
答:當然是喬叟(十四世紀英國詩人)。憲政怎么會讓人覺得有意義?那是政治,有人贏就必定有人輸的游戲。即使對我們吃政治飯的朋友而言,憲政也不可能是生活意義的所在;政治家吃的玩的想的斗的離不開兩個字:權力。就是那個常言說的“必然導致腐敗”的東西。所以我在書里花了些篇幅討論腐敗問題:為什么腐敗行為在很多場合可以暢行無阻,在政法實踐和與之配合的媒體宣傳上能夠享有道德中性,亦即合法權利的同等待遇。至于“復合型人才”,最早大概是干部政策為提干方便的一個口號吧。后來學位文憑到處賤賣,就不希罕了,批發給老百姓用了。作為大學的政策,中文系的教授不能鼓勵他作小說,那是不務正業,而且他多半寫不好。當然,教寫作的老師除外。還有就是浙江大學的金庸先生除外。
問:您說過“神童不學法”,意思是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齡才能更好地理解法律,因為“法律的生命在于經驗”。您最早是選擇了文學,而現在則選擇了法律,是否因為年齡的緣故使得您對世界的看法有了轉變?
答:文學和法律的異同,我在彭倫先生的采訪中談過(《深圳商報》2003.12.6)。法律工作的確仰賴社會經驗。例如律師辦案子,調查取證,與客戶、法官和政府部門打交道,都是經驗活。你要是神童就慘了,娃娃臉,在社會上闖蕩,人家要欺負。中國如此,美國也不例外。這陣子正是法學院學生找工作參加面試的季節,學院有專門的輔導,教他怎樣穿著打扮回答問題,要他顯得練達能干,討雇主的歡心。國內的法官代表團來訪,同美國法官交流,也有類似的體會:說美國法官學歷未見得高,年輕化則遠不及中國。
問:《政法筆記》里的文章不少發表于《讀書》雜志,有一篇見于《萬象》雜志。您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個人的志趣是否決定了您所選擇的話題?譬如魯迅肖像權問題、孔子是否享有名譽權等。是通過生活中的諸多瑣事,來講述法律的大義嗎?
答:我的業務專長是知識產權,所以這方面寫了幾篇,包括《沙家浜》著作權和魯迅的“肖像權”問題。法律現在是“顯學”,調子唱得很高,借口法律可以議論各種問題。但我覺得現代(西方式)法治移植中國的一些前提和假設,需要討論一下,就寫了這一系列。對象是非法律專業的普通讀者;題目則大多在哈佛講過,圍繞案例展開,著眼點與國內的主流視角有所不同。不,這本書不是關于“法律的大義”的;毋寧說,是對形形色色“大義”的根基的批判。
問:相對于您先前的幾部著作,《木腿正義》、《玻璃島》等,這本《政法筆記》對您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答:跟普通讀者討論法律問題,算一次嘗試吧。另一方面,如本書弁言所說,也是為了繼續前人的事業。朱學勤先生寫過一篇追憶“思想史上的失蹤者”的文章,講他在河南蘭考插隊時,和一群發奮讀書的高中生(稱作“六八年人”)一起辯論問題探求真知的情形。我讀了非常感動。我是六八屆初中生,有說是卷入文革的“老三屆”里最年幼的一屆。我的思想啟蒙也始于那個大動蕩的年代,最初也是以我的兄長,那些勇于挑戰和思索、組成“民間思想村落”的高中生為楷模的。盡管“六八年人”中的大多數,由于各種原因,早已成了學勤兄惋惜的“失蹤者”,我想作為“幸存者”,我有義務在接過他們的思想火種之后,發揚光大他們不朽的精神。在此意義上,《政法筆記》可以說是對那一代思想者的致敬。
問:您在書中一篇文章《法學院往何處去》中說,“當前法律教育面臨的最大威脅是MBA化”。那么在一個日益商業化的社會里,法律工作者和商人最大的區別在哪里?他們對社會應該承擔怎樣的責任呢?
答:很不幸,事實上區別越來越小了,雖然在本本上,法律人要受職業道德規范的約束,不能公開推卸自己維護法律尊嚴和社會正義的責任。其中的道理,我在《好律師能不能也是好人》等文章里討論了。至于法律教育的問題,根子在大學;大學無自治,抵擋不了主管部門、校內外權勢和鉆營者的腐敗。這些年來,先把大學辦成機關,再“改革”成公司,濫發文憑、盲目合并、占用耕地、招引洋野雞大學合作坑人,亂得跟保健品市場差不多。完全忘記了公立教育和學術的宗旨。難怪中紀委最近的十省區市問卷調查結果,學校已經和建設工程、司法機關、醫院等一樣,成了公眾心目中的“五大腐敗領域”(新華網2004.1.26報道)。
我自己每次回北大講學,看到母校的衰落,都很痛心。北大相當一部分的光榮,是借自老清華的。老清華是先父與先母的母校。所以到清華授課,物換星移,也深為嘆息。清華園有觀堂(王國維)先生的紀念碑。觀堂先生是我大舅斐云(趙萬里)先生的恩師,也是我外婆家的親戚。因此在感情上,清華園和未名湖一樣,多有憑吊之處。可是面對陳寅恪先生撰的紀念碑碑文:“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就實在為今日的大學慚愧。
問:從作者的角度出發,您希望讀者從書中讀出些什么呢?您會像小說家那樣,僅僅追求表達的酣暢嗎?還是希望略微帶點“普法教育”的作用?
答:讀者怎么讀,作者沒法管,也不該管。一管就傻,連自稱“表達的酣暢”也沒人信了。但“普法教育”不是學者的工作,是現階段政法策略的一項宣傳部署。學者的任務,便是揭示這一部署背后的東西。
問:聽說您正在重新翻譯《圣經》,不知現在進展如何?這肯定會有助于我們從源頭出發更好地了解西方文化,但這種對于西方經典的關注,對于當下,是最需要最迫切的嗎?您會在意這種懷疑嗎?抑或,您如何應對這樣的懷疑?
答:譯注每個周末做一點,正在完成第一卷《摩西五經》(希伯來語《圣經》的開頭五篇)。《圣經》的經典性不僅在它的源頭位置,它的宗教與符號意義,還在它對現實世界的支配性影響。隨著中國的開放,加入全球資本主義的市場交易和競爭,奉《圣經》為經典的西方猶太/基督教文明對我們社會生活的沖擊,就很難避免了。因為這部書同時也是現代資本主義的一些核心理念、道德信仰、法律原則和文化價值的淵源。不好好了解學習把握這些東西,中國就進入不了“現代”。這跟孔夫子、毛主席對于當代中國人的意義是差不多的。讀不讀他們,都得受他們的影響,你沒處躲。而《政法筆記》所做的,即是對現代資本主義的一種特定社會控制方式——法治——的追究與批判。
2004年2月2日
(《政法筆記》,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1月出版,定價26元)
(原載湖南《湘聲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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