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莽 2007-7-14 11:33:39
月有陰晴圓缺
——讀穆玉敏的長篇小說《缺月》
野莽
在讀三十萬字的《缺月》之前,我先看到的是作者一百三十萬字的,寫了九年的《北京警察百年》。像是一部史錄,又像一部辭書,看多了名不副實的大部頭,竟然發現這書有些相反,只有它是實過于名。因為這部大書是從夏代寫起,那時候中國的首都不在北京,治安的武士也不叫警察,歷史的長度更不止百年,換了目前那些擅長忽悠讀者的紫紅作家,書的名字完全可以取得更加恢宏一些,兇惡一些,這樣做的好處是能唬住一批不怎么識貨的外行,以期創下市場營銷的佳績。奇怪的是這位作者沒有,這位名叫穆玉敏的作者是個警官,而且頭戴著改裝后兩側向上翻卷的警帽,誠實與肅穆是她的文風,考慮到該書的重中之重是二十世紀,于是她便為它賦予了此名。也正是有了這個良好的印象,當她長篇小說新作《缺月》問世,在浩如煙海的新版圖書中,我才樂意把它挑出來認真閱讀。
仰望圓月是長懸于中國百姓心中的一幅美景,沒有人不懂得中秋之夜那一輪滿月是親人團圓的象征,多少年來,關于月亮的神話滋養著這個有著非凡想像力的東方民族。但是這部小說卻像它的名字一樣,描寫了三枚殘缺的月亮,不在空中,而在地上,它們是三個與警察有關的時代女性。這的確是她的匠心所在,近些年來警察題材的小說和影視劇,層出不窮地刷新著圖書大廈的暢銷書展臺和黃金時段的電視電影頻道,槍戰,拳擊,謀殺,追捕,把一個個警察的破案故事演繹得驚心動魄,險象環生。在這部小說里我們幾乎沒有看到,它蓄意避開了所有同類題材中的復雜劇情和精彩動作,甚至避開了警察本身,而從幾個倒下的警察身后推出了另外幾個悄然站著的弱小身影,追光燈下我們認出,她們是警察的母親和妻子,以及還沒來得及走進洞房的愛人。
三個女人的故事如同作者動筆的年代,顯然發生在《北京警察百年》之后,考證的根據乃是本書背景被作者設定為建國五十五周年,因此,我認為它應該是作者上述那部史料或者辭書的副產品。我的推理是這樣的:關于警察的起源與歷史終于寫完了,九年的理性總結告一段落,作者忽然還想變換一種手段,用一種相比之下讀者要多得多的小說的樣式,繼續講述她所熱愛的警察。在民間,警察由來只是一個生硬的符號,以巡守國家機器的特殊形象在城市與鄉間正步行走,身板直挺,面無表情。但是藏伏于他們的內在,他們的背后,他們的血親家庭之中的,如常人一樣的甜酸苦辣和喜怒哀樂,卻不如常人一樣為世間知曉。作者覺得,她有雙重的資格和責任來完成這樣的一件事情,因為她是警察,同時也是警察的家屬,在長篇小說的結尾她選擇了一位來賓,代表人民在英烈紀念墻下替她說道:“說實話,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警察?”
對于真正的文學而言,故事的本身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如同主人公們的身世,無非是三個為國捐夫的楊門女將,在永遠也不會再圓的月亮下展開各自平靜的生活流水。但是作者又要把她們貌似平靜的生活卷起波瀾,或許是基于生活的思考和設想,或許是從檔案卷宗中來,一個警察之母,一個警察之妻,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沒有讓這一對婆媳相濡以沫,水乳交融,她卻讓她們誤會,仇恨,廝殺,出于對最親的親人的愛而在對方的心傷上大把撒鹽。五年過去了,兒子的墓前,烈士之母陳素娥對著烈士之妻韓玉鏡,還有她五歲的孫子羅小風惡語相咒:“兒子,你把咱羅家的好名聲都丟盡了!你這個不孝的逆子這么不爭氣,不但真的和這個女人非法同居,今天又冒出一個孩子來,你這個孽種!”
墳前祭親這一個細節的設置,給整部長篇小說增加了力量,使之與此前無數同題材作品中的英雄“九泉有知,含笑瞑目”一類話語,成為獻給犧牲者的虛假的悼詞,從而也拉開了它與它們之間的思想距離。這種力量源自于真正的現實主義,源自于作者多少年來以雙重身份對警察和警察家屬的深入了解和刻骨體驗,它不是一般帶著某種創作任務,短期內打進警察內部的域外作家所能寫得出的。這樣的細節在書中屢屢出現,因此它就能一次又一次地感動讀者,并且讓他們自覺地陷入對這一陌生人群的深思。人們會以當代人的道德觀念和參政意識,重新思考那些所謂名聲,所謂非法同居,所謂冒出一個孩子的社會譴責本身是否道德,思考是不是必須澄清烈士生前絕對沒有非法同居,我們的國家方才能夠給他佩上烈士的證章,不然的話不僅是真的有辱門庭,甚至也是真的連血親也不能相認。一個小小細節所蘊含的另一種力量,真正源于社會現實的文學作品的力量,有時是連創造它的作者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這就是它的偉大和迷人之處,也是它之所以在無數新的文學流派的蔑視與攻擊中,至今依然能夠存在并且愈發放出光芒的理由。
書中的第三個女主人公,年輕的女警察董新月的出場,我們一下子就看懂了作者的用心,這是一鉤新月,正待圓滿的新婚之夜卻突然痛失了她的另一半。她的出場肩負著作者的兩個沉重使命,第一她要讓警察的母親、妻子和兒子這祖孫三代,在烈士墳前與墓碑一起圍成一輪精神的圓月,第二她象征著警察這個特殊職業的新的犧牲,也象征著烈士身后又一代警察的新的繼承。與此同時,在小說的最后一章作者還有這樣的安排,陳素娥之孫韓玉鏡之子英雄警察羅繼風的血性后代,“身穿警服的羅小風神情莊重,向著英烈紀念墻舉起了拳頭!
從調侃中的世界警察到現實里的小區派出所治安民警,至今在國人的認識中也許還是一個盲點,如同月亮身上被夜色遮去的那一部分。在《缺月》的作者穆玉敏眼里,所謂缺失的那一部分恰恰有著更大的價值,那是月之精魂,夜空中其實它一直是存在著的,只不過很難被世人的肉眼發現。她為那隱去的月魂抱打不平,她要撥云見月,還月亮一個明凈光輝的完整的本形。為此,她在繪制本書的思想圖型時首先選擇了缺月,然后決定以自己的理解對它進行修復。而僅就藝術審美而言,缺月的魅力與斷臂維納斯是不同的,它留給人們的是一種生命的壯美,這種美麗不叫殘缺,卻叫獻出,它不屬于遺憾,它屬于光榮。
2007年1月10日于聽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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