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啟動資金讀羅伯特·D·帕特南《使民主運轉起來》 ——
毛飛 2003-1-13 11:20:09
民主的啟動資金——讀羅伯特·D·帕特南《使民主運轉起來》
作 者 毛飛
任何一個白手起家創業者在開始自己的事業之前,總是需要一筆啟動資金。民主作為一種制度,只有運轉起來才算有生命力;而使民主運轉起來也是需要“啟動資金”的。羅伯特·D·帕特南教授在《使民主運轉起來》一書中引入“社會資本”這一概念,并視之為民主制度的“啟動資金”。
帕特南教授同他的合作者們于上個世紀70年代敏銳地將意大利地方政府自治運動納入研究視線,進行了長達20年孜孜不倦的研究。在考察了意大利近20年的地方民主化歷程后,帕特南教授發現意大利北部與南部在民主實踐中體現出的制度績效有著相當大的差異北部地區走上了溫和、穩定的民主道路,而南部地區的民主制度卻還虛弱。《使民主運轉起來》一書經過幾近偵探小說式的推理,試圖解釋民主制在南北地區不同命運的原因。帕特南教授在此書的結尾寫道:“建立社會資本并非易事,然而,它卻是使民主運轉起來的關鍵因素。”(P217)顯然,社會資本成為這一長達20年探索的最后答案(但絕非最終答案)。
人類的集體行動一直存在困境,即完全理性的個人會作出對于集體非理性的行為,如何解決這一困境困擾著無數有創見的學者。無論對于霍布斯或是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如何走出集體行為的悖論,選擇合作,建立秩序一直是他們努力的方向。帕特南教授認為一個繼承了大量社會資本的社會完全可以解決這一問題,社會資本是人類集體行動困境的解決之道。“這里所說的社會資本是指社會組織的特征,”(P195)社會資本的基本內涵為:信任、互惠規范和社會網絡。人們之所以選擇合作而不是對抗,原因首先在于彼此之間的相互信任;正是穩定的信任關系使自發的合作成為可能。帕特南教授在文中特別提到了“輪流信用制度”的實踐——即一種民間的儲蓄組織;在這一組織中,成員每月交納一定數額的金錢,每個月有一位會員可以有一次使用這筆錢的資格,大家依次類推,持續井然,直到所有的會員都使用過這筆資金。這一明顯違背集體行為困境邏輯的行為何以發生?為什么所有的會員能夠遵守秩序,而不選擇欺騙和背叛?第一個解釋是所有的會員彼此信任,都認為對方肯定可以按期付款并且遵守規則,同時也都相信自己會得到應有的公正的待遇。在這一樂觀、堅定的“他信心”和“自信心”的支持下,集體的合作得以存在。然而問題接踵邇來,這種信任關系何以穩定的存在?會不會因為某次背叛行為的發生而崩潰?意大利的實踐證明這種信任并不脆弱,這一鞏固的社會信任“能夠從這樣兩個互相聯系的方面產生:互惠規范和公民參與網絡。”(P201)帕特南教授所謂的互惠規范是指一種基于道德而非法律、普遍而非均衡的互惠規范。規范的互惠不是合作者“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式的“均衡互惠”,而是“現在己予人、將來人予己”的“普遍均衡”,一個良好的預期支持這大家遵守規范,等待實惠的到來。互惠規范的功能在于給予遵守規范以優惠,而并不給違反者法律性的懲罰(如果違反,其后果只是被排除在公民共同體之外);“公民共同體合作的契約基礎,不是法律的,而是道德的。”(P215)但這一看似軟弱的規范何以使多數公民選擇遵循?原因在于一個致密的社會網絡的存在。“在一個共同體中,此類網絡越密,其公民就越有可能進行為了共同利益的合作。”(P203)因為致密的公民參與網絡增加了不合作行和欺騙行為的成本。一次不良的信譽記錄會使你在不同的合作領域成為不受歡迎的人;而對大多數理智與情感健全的人來說,一旦被排除在所有公民共同體外,這個“邊緣人”的滋味將很不好受。“聲譽的不確定性和違約的風險,被強大的規范和互惠性參與網絡降到了最低點。”(P197)所以用不著多次博弈,穩定的合作就可以產生。“社會網絡使得信任可以傳遞和擴散”(P197),“參與者實際上是在用他們的社會聯系作保”(P198),于是擴展了合作的范圍,鞏固了合作的穩定基礎。人們自覺的遵守合作的規則,甚至在意大利竟然會出現一些極端的現象,“幾近違約邊緣的成員,有的賣女為娼來籌措資金,有的選擇自盡一了百了。”(P197)
普遍的信任、互惠的規范和致密的社會參與網絡構成了社會資本,而社會資本啟動了民主制度。任何設計精巧的機器,沒有操作者的存在不會自己開動;民主制也一樣需要操作者,否則民主制度也只是生存在憲法等大大小小的法律條文里。社會資本創造出了合格的操作者——具有公共精神的公民。
“社會資本促進了自發的合作。”(P196)社會資本啟動了各公民共同體之間的合作,解決了霍布斯式的“第三方執行”所不能處理的集體行動的困境問題。強大的社會資本鼓勵了社會信任與合作,減少了背叛的動機與不確定性,為一次次的自發、自覺的合作提供了保障。互助會、合作化、輪流信用組織替代了專制政府、庇護制與不受法律約束的“執法者”。社會資本的使用同時增加了供給,因為社會資本有著自我增值的特性——正如信任帶來合作,合作又增進相互信任。強大的社會資本會在使用中越來越強,而公共精神則是強大社會資本的結果。意大利北部地區社會資本的穩定發展,使這一地區的公共精神非常發達;而南部地區卻一直缺乏充足的社會資本,相互猜忌、背叛、依附性關系與黑社會成為1000年來的主旋律。帕特南教授20年的跟蹤調查結果顯示:民主制度在公共精神強大、社會資本充足的北部運行良好而在公共精神薄弱、社會資本稀缺的南部成效不大,制度績效的地區差異的原因主要在于所謂公民共同體的發達程度。社會資本之所以能夠啟動民主制度的運轉,在于它創造了具有公共精神的公民,正是這些相互信任、樂于合作的公民使民主制度有了生命——這一點似乎與阿爾蒙德的公民文化相互切合。
如果社會資本是一筆啟動資金,那么這筆資金的支付者是諸如足球愛好者俱樂部、合唱隊、文學社等等各類公民社團。大量的橫向性建構的組織促進了社會資本的供給。因為只有這些公民組織才能展示出信任、互惠規范與參與網絡的特征。相反,諸如天主教會此類等級嚴密的組織往往與社會資本的提供無緣,公共精神是合唱隊與足球俱樂部的產物而不是祈禱者的產品。這一點和托克維爾對美國民主的論述相互對應——這位法國貴族認為美國大量的民間自治社團有效地培育了美國人的民主意識,以至使民主制度在美國根深蒂固。
充足的社會資本使意大利北方的民主制度走入良性循環,信任、互助、互惠、合作帶來了強經濟、強社會與強大的民主政府。相反,稀缺的社會資本使意大利南方南部地區陷入了惡性循環,背叛、依附、剝削、強制服從帶來了民主制度的水土不服,經濟與社會的混亂如影隨形。兩個截然不同的循環似乎要一直進行下去,民主制在北方蒸蒸日上、前景輝煌,而在南方每況愈下、前途渺茫。
為什么北方支付了充足的社會資本而南方的資本存量不足,帕特南教授沒有告訴我們確切的答案。因為答案似乎仍然隱藏在歷史的迷霧中,“社會選擇哪一種穩定的均衡,將由歷史來決定。”(P210)“路徑依賴”也許是唯一可取的回答了。“你能到哪兒,取決于你從哪兒來,有些目的地,你從這里根本就無法到達。”(P210)這不禁令人覺得悲觀,似乎民主制度注定與一些人無緣了嗎?帕特南教授好像更樂觀一些,他認為改革的實踐是能夠改變現狀的,雖然很緩慢——緩慢到使人們覺得制度變革對于深層的歷史文化積淀無能為力,但新的政治實踐總是能帶來寫變化的。“制度創新”是對“路徑依賴”一個積極的回應,至少會讓人們放棄一些清凈無為的想法。
帕特南教授在中譯本序言中寫到“中國的民主進程將取決于許多因素,例如,經濟發展的速度和穩定性、國際環境、哲學觀、中國領導人的道德素質、技術的變化、政治制度和政府體制的精心設計、富有創造精神的改革者從中國傳統中汲取支持性力量的能力等。”但同時他又婉轉地指出“充滿活力的群眾基層活動”是必要的一環。中國當代的民主建設也是需要自己的社會資本的。
中國社會的社會資本存量如何?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似乎技術支持手段還不足。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國社會的社會資本的存量在一天天增加。雖然我們對于中國傳統文化極缺民主精神這一事實不能視而不見,但是在沉重的歷史之上,中國新興的民間社會正在日益壯大。社會資本有了越來越多的支付者。俞可平教授在《中國公民社會的興起與治理的變遷》一文簡述了中國市民社會50年的發展軌跡,指出改革20年來中國的民間社團組織得到了相當大的發展。隨著窒息市民社會的舊體制的瓦解,數量豐富、種類繁多、獨立性日強的中國民間社團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機。過去工、青、婦一類“官僚化”組織一統天下的局面終于有所改觀。如果將村民委員會、居民委員會一并歸入其中,中國的民間組織將達到300萬個。毫無疑問,就數量而言,中國社會的社會資本有強大的供給者隊伍。
有了出資者,未必資金一定可以到位,何況現在只能說有了潛在的出資者。龐大的民間組織并不完全等同于充足的社會資本。因為社會資本是社會組織的某種特征而并不是社會組織本身。社會資本首先意味著信任,中國的民主制度必須建立在信任這一社會基礎之上,而目前建立信用制度的強大呼聲從側面說明了信任這一社會資本的稀缺——不健全的市場制度下滋生的大量投機行為正侵蝕著社會信任基礎;社會組織內的成員之間、社會組織與社會組織之間的相互拉起的“警戒線”不利于社會資本的積累。社會資本意味著互惠規范與參與網絡,而這要求社會組織自身的民主化和社會組織之間廣泛、持久的聯系與交流。而這二者的供給似乎也存在不足,特別是政府對于社會社團的縱向管理使社團之間的橫向合作還不夠普及——這將可能導致社會參與網絡無法形成。一個個孤立的社會組織并不等于市民社會(也不能產生充足的社會資本),只有從機械狀態走到有機結構,即各個社會組織實現合作或交動,一個完善的市民社會才成為可能——社會資本的存量才會增加。
中國的社會資本存量的數目也許是個謎,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現在誰也不能宣告這筆啟動資金已經到位了。
如果用“路徑依賴”來解釋中國的民主建設過程,有時會讓人覺得“路漫漫、夜茫茫”,這筆啟動資金何時到位通常讓悲觀主義者覺得遙不可及。好在“制度創新”還能使我們樂觀起來,中國政治體制的改革、政府向社會回歸權力的進程可以慢慢激發樂觀主義者的斗志——中國社會資本的發展總是會讓中國人自己的民主制度運轉起來的。
(《使民主運轉起來》 [美]羅伯特·D·帕特南 著 王列、賴海榕譯 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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